醫務衞生局
二級法定語文主任李綺澄

“我愛你。”

這句話，您始終沒有說出口，卻用了一輩子去證明。

對我來說，您是陌生的熟人。四年生死兩茫茫，我在忙碌的生活中已逐漸淡忘（或是強迫自己去忘記）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只有聽到熟悉的話語和聲音，或是遇到一些事情，才會想起昔日某些片段。想念您的時候，我會打開手機，翻看以前拍下的影片。看着看着，便淚水盈眶，屏幕變得模糊，只聽到您說：“醫生沒說什麼。不用擔心，我走了有她陪我，在這兒有你陪我，挺好的。”您不知道的是，當時我怕日後會忘掉您的聲音（如同忘了她的聲音），所以悄悄按下錄影鍵，想必您以為我在玩手機吧。

我對您的感情其實很複雜。我很想告訴您我的想法，但您不時板着臉，使我怯於啓齒。我們都固執如牛，總是為了一些瑣事吵架，激烈爭執過後，又是連日冷戰。大家同一屋檐下，血脈相連卻互不理睬，就像硬湊在一起合住的陌生人。長期的爭吵和冷戰令我身心俱疲。我想獨個兒去歐洲旅行，您說危險不讓我去。我找到理想的工作，您說根本沒什麼好沾沾自喜，還說我除了讀書外，什麼都做不來、做不好。可是，您會在下班後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開着借來的車子送我去機場。您又常在鄰居、親友和醫護人員面前誇我有出息，為我找到好工作而自豪。我生日時，您給我做海鮮大餐。就連住醫院，也特意選一所離我家最近的，方便我來探望。您是愛我的，卻為何總是口不對心，把感情像秘密一樣藏起來？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流逝，生命亦是如此。入院頭兩天，您還在跟我抱怨睡不好，嚷着要回家，又提起我早已忘記的同學，但短短數天後，您就變得愈來愈貪睡。醫護人員叮囑我：“晚上不要關手機，我們可能會給你電話。有什麼想做的，就趕緊把握時間吧。”於是我不理會病牀前不宜拍照的忌諱，跟您說：“我們來個‘自拍’吧！”從不喜歡拍照的您睜大眼睛，默默忍痛配合，拍下二十多年來我倆唯一的合照。

四年前的冬夜凌晨，手機鈴聲響起，我心知不妙。接過電話，我趕往醫院，在病牀前捉緊您的手，傾吐心底的秘密。您的生命快到終點，我才想到要抓緊共處的一分一秒，多年的難言之隱，竟能頃刻全盤托出。我一口氣說着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怕再沒有機會說明白。您一直閉眼躺着，默默聆聽，直到手心慢慢失去溫度。那刻我異常平靜，除了早已接受您將要離去的事實，也因為我已向您坦白說出所有秘密，沒有遺憾。您素來討厭個性柔弱的人，所以我一直強忍淚水。直到看着職員用小推車把雙頰乾癟、腳上繫着標籤的您從太平間推出來，我再也無法自控，最後一次牽起您的手，哭着跟您道別：

“我愛您，一路好走！”

您離開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好好了解您。我不清楚您做過什麼工作，也無從想像您年輕時的樣子。我不敢看自己在您住院時寫的日記，生怕徒添傷感，亦不願翻開您留下的日記，不想看您重述我們吵架的場面，更不忍知道您在療程中經歷的痛苦。

生前愛藏心底，身後人影杳杳。雖知時光無法逆轉，卻多麼希望您還活着，好好重新認識您，回饋您的愛。生離死別，是人間最難磨滅的椎心之痛。我早已習慣把痛苦藏於心底，但此時此刻，鬱結之情又再湧上心頭。不過請您放心，我已比以前成熟，能自理自處，不會再因失去家人而怨天尤人。

感謝您。我會牢記您對我的好，努力做個善良的人；更會牢記您的話，堅定前行。希望此刻您在天上以我為榮。

爸爸，我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