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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談
《陶庵夢憶》偶拾
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署理高級法定語文主任吳頌祺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隆冬時節,連下三天瑞雪。久雪乍停,張岱駕一葉小舟,獨往湖心亭看雪。西子湖上,不聞人鳥聲。山水煙雲,白茫茫一片,仿如置身於丹青水墨之中,只見點點墨痕。張岱《陶庵夢憶》中〈湖心亭看雪〉一文,寫活數百年前那清寂雪夜的癡人癡行。

先生何許人也?張岱,字宗子,號陶庵,生於明萬曆二十五年,出身官宦世家。高祖張天復,官至雲南按察司副使;祖父張汝霖為江西布政使司參議。他自言早歲為紈袴子弟,縱情聲色犬馬,極盡浮靡,明亡後家財散盡,但堅拒仕清,甘作遺民,潛心修書。

張岱隱居深山,粗衣糲食,常至斷炊,憶前朝流金歲月,恍若黃粱一夢。故人故國難忘,遂奮筆為文,記下昔日情懷,聊以自慰。他於《陶庵夢憶》序中自道:“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雖知大夢將寤,惟求名之心不息,猶望筆下片言隻字得以流傳久永。

陶庵先生是個癡人,也是個妙人。他既愛在萬籟俱寂的冬夜,觀賞靜謐空靈的山水雪景,也愛在人流如潮的節日,細察熙攘喧囂的市井人情。且看他在〈西湖七月半〉如何以詼諧筆觸勾勒中元節賞月者的眾生相: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1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1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有人身在月下卻無心看月,左顧右盼;亦有人雖在看月,卻也希望人家看他賞月。凡此種種,顯見是俗人所為,教人啼笑皆非。待遊人散去,張岱始與友人泛舟對酌。夜靜人稀的西湖,“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頮面”,另有一番景致。及至東方既白,眾人率性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任由小舟在湖面飄蕩,渾然忘機。

世家子弟多深諳絲竹管弦之道,張岱自不例外。中年後家道由盛入衰,歷盡劫難,憶起昔日天籟,不啻久旱逢甘露。他在〈虎丘中秋夜〉一文,描寫虎丘中秋曲會盛況。曲會初開,遊人眾多,有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只聽見鼓樂喧天,絲竹繁興,人人和唱,縱使不辨節拍,仍然自得其樂。古人有“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說,對清唱推崇備至。若想在虎丘曲會欣賞最純粹的歌藝,也得像觀看西湖夜景般,待至更深夜殘,人潮消散,俗樂漸歇,其時“一夫登場,高坐石上”,四周“不簫不拍”,已無樂器伴奏。唱者“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如癡如醉,心動神馳,“不敢擊節,惟有點頭”。時值三更,猶有百餘人戀戀不捨。只要功深藝湛,哪怕曲高和寡,天寥地寂,也可覓得知音。

綜觀《陶庵夢憶》諸篇,對前朝金粉着墨最多者,當推〈揚州清明〉。張岱以生動精彩的文筆,記錄清明時節揚州的風貌:

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鬥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

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鬥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

城中名流巨賈、販夫走卒,以至僧人遊民,諸般情狀,活靈活現,如在目前。文末筆鋒一轉,從都市浮華聯想到《清明上河圖》:“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2,而余目盱盱,能無夢想!”一幅《清明上河圖》,以工筆描繪汴京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俗,還原北宋都城的繁華舊貌。張岱望風懷想,追慕故國。一冊《陶庵夢憶》,把所夢所想訴諸文字,也留住了晚明一道人間煙火。

張岱歷經繁華,也閱盡滄桑。多舛的命運,恣意的才情,造就了千古美文。《陶庵夢憶》文采華茂,哲思深邃,宛若夜空中璀璨的明星,綻放異彩,光耀文壇。

1 “竹”指竹製的管樂器,“肉”指歌喉。
2 《詩經》以“西方美人”比喻周室聖王,後以“西方美人之思”指懷念故國。

1 “竹”指竹製的管樂器,“肉”指歌喉。
2 《詩經》以“西方美人”比喻周室聖王,後以“西方美人之思”指懷念故國。